四位在外闯荡多年的云南人不约而同地回到云南老家,他们在故乡的山水间重新拾起了生活的灵感。今天,让我们继续为你讲述他们的故事。(点击右侧阅读上篇:那些回到家乡的云南人都怎么样了?(上))
云南红河个旧人DANI:以自由行、沙发客的形式走遍30多个国家、100多座城市后,开始思考旅行给当地社会环境带来的影响力,并于 2020 年初创立社会企业IMPACKED TRAVEL,致力于推动可持续旅行变革在中国的实现。
“那只老熊的手掌碰到了我的红外相机镜头。”陶大哥在岩壁上边拆红外相机,边跟我讲不久前发生的故事。“老熊”是无量山人对野生熊的叫法,除了“老熊”,还有因行动如风而被称作“风猴”的西黑冠长臂猿。2021 年 6 月,我从广州回到云南,从大理一路南下,途经巍山、南涧、漫湾,沿澜沧江,到达无量山,去感受普洱、临沧一带丰富的物种和文化,探索在无量山开展可持续旅行的意义和可能。
从巍山古城出来,路过“跳菜之乡”南涧,行车不远,就可以从车窗眺望远处的澜沧江。对澜沧江最初的印象来自书里对它“一河两名”的描述:它发源于青海,经云南出境,以“湄公河”为名,流经东南亚多国。
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南人,我之前与澜沧江打过的几次照面,反而是在国外。2013 年,我在曼谷安帕瓦水上市场追寻萤火虫的小船上,第一次闻到这条河流的气味。潮湿,温润,带着东南亚季风的味道。2020 年,在柬埔寨暹粒附近的洞里萨湖附近,我又一次与它不期而遇。
时隔一年,当我途经漫湾,在云南再次看到澜沧江时,竟然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。那条曾经在泰国和柬埔寨流淌的河流,它的上游竟然在这里,这片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。很难想象,在这样一个跨越地理、超越文化的时空维度里,这条宏大宽阔的河流,究竟孕育了多少生命,又究竟让多少生命共生共长、绵延生息。
离开漫湾,3 小时的盘山路后,终于来到了无量山大寨子。去大寨子的山路弯弯曲曲,地面破碎不堪,好几次我都在村民摩托车后座上体验到了过山车的感觉。在大寨子的几天里,我住在陶政坤大哥家。陶大哥 16 岁开始上山打猎,后来放下猎枪,成了大寨子的第一位护林员。随着保护区的建立和外界对长臂猿关注度的提升,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来到大寨子,开展科研和保护工作。熟悉山里每一个角落的陶大哥因此成为向导,家里的小院也改成了民宿,取名“无量山猿缘安慧农庄”,成了专家的落脚地。
在无量山的几天里,正巧赶上端午节。天才蒙蒙亮,农庄里就来了好几位妇女。她们围坐在院子里包粽子,为端午晚会做准备。夜幕悄然降临,陶大哥家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。篝火点燃,彩灯闪烁,配上刚出锅的粽子,一场隆重又充满乡村野性的歌舞派对开始了。每个小组的妇女都精心编排了节目,男人却不见踪影。原来比起歌舞晚会,男人们更喜欢在家里打陀螺,为国庆和春节的陀螺大赛做准备。
你享受过长臂猿叫早的服务吗?那天早晨,我听到一串连续的声音,很婉转,像是有人在唱歌。直觉告诉我,这是西黑冠长臂猿的叫声。西黑冠长臂猿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,也是森林生态系统保存完好的一个标志。陶大哥告诉我,在无量山和哀牢山保护区里,生活着 89 群约 500 余只西黑冠长臂猿。
当我还沉浸在远方的啼叫声中半梦半醒时,陶大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,“起床啦,我们去山上看看,能不能追上这群长臂猿!”我一跃而起,坐上陶大哥的摩托车来到山脚下,开始徒步进山。陶大哥还联络了另外两个监测员,一起在山里互通长臂猿的行动轨迹。
得益于多年的保护工作,大寨子周边的生态环境很好,在保护区外也有机会看到长臂猿。果不其然,往深处走了 30 多分钟后,远处丛林里隐约传来长臂猿的叫声。陶大哥示意我停下。他的神色变得无比专注,一边竖起耳朵听,一边小声告诉我,“这是公长臂猿的叫声,比较平 ;这是母的,有更多起伏;这是未成年的,清脆又明亮。”我很难辨别叫声之间的区别。陶大哥一脸骄傲地看着我,“如果是被习惯化了的家庭,我还能听出来是哪一只长臂猿在叫。”
我有点儿紧张,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。我紧紧端住相机,生怕错过即将路过的长臂猿。不一会儿,左边林子上端的枝干开始摇晃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千回万转的啼叫声离我越来越近。猝不及防,一个黑色身影从前方一闪而过。它仿佛会飞,从树干纵身一跃,稳稳地落到另一棵树上。紧跟着,一只全身金黄的母长臂猿出现在我的视野,它转身面向我的那一刻,我看到它怀里抱着的长臂猿宝宝。整个过程不超过 5 秒,我感到有些眩晕。由于过于激动,竟然忘了按下快门。
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,瞬间理解了陶大哥和我说过的一句话,“这些长臂猿就像是我的亲人,和我们人类没有什么两样。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野外看到野生的长臂猿,和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,在那一刻,我感受到了自由的力量、野性的美,发自内心地敬重起这些为了保护野生动物,每天行走在林子里的护林员和监测员。
早上的地面湿漉漉的,陶大哥一时兴起,要带我去看他在野外安装的红外相机。去山里的路上,我们在小溪里发现六七只产卵期的娃娃鱼。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田里经常可以看到它们,前趾 4 后趾 5 是最显著特点,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。
景东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承担起了普及野生动物保护知识的工作。
由于护林员的工作稳定,收入更高,陶大哥在长臂猿监测员和护林员之间选择了后者。但他放心不下山里的动物,自己花钱买了红外相机,每 3 个月上山取一次。陶大哥把相机安装点设在悬崖边上,因为岩壁上含有矿物盐,野生动物会去舔舐岩壁获取盐分。经常出现在镜头里的主角除了长臂猿和灰叶猴外,还有斑羚、野猪、麂子等等。
长臂猿的保护如何与社区发展相结合?普通旅行者能否通过合理参与来增强保护意识?原始自然生态的保持和农户个人经济的发展是否有冲突?这都是我在无量山想去探索的问题。
和陶大哥一家的接触中,我明显感受到旅游业对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巨大改善。小慧姐说,“长臂猿把我们与外界连接了起来。以前在山里,没机会出去。有了长臂猿,外面的人开始关注这里,来到这里。” 当小慧姐说她从大字不识到成为全村唯一一个会开电子发票的人时,自豪的神情让我难忘。以前,陶大哥不敢想象坐在家里就可以用网络和外面的世界相连,还能在视频平台分享巡山点滴。“我的世界被打开了,孩子们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”。
我的艺术新生与大河为伴
邱以胜:大学的专业是油画,2001 年从云南艺术学院毕业后到西双版纳职业技术学院教授陶艺、摄影、艺术设计等课程。
由于对雨林、对西双版纳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,我带着团队对西双版纳少数民族民间工艺进行全面调研,走访了上百个傣族村寨和佛寺,对西双版纳十多种民间手工艺进行研究,耗费两年时间编写了《西双版纳民间工艺美术》《陶艺设计与制作》,详尽展示了澜沧江边、千年古寨章朗、热带雨林与亚洲象,希望这些版纳特有的元素,可以勾起人们对自然、对生态的关注。
从青海出发的澜沧江是一条神奇的河流,它从高原雪山而来,穿过我生活的雨林,在流经云南流域内最后一座城市景洪后,由关累港流出中国,进入广阔平原。
我在景洪的澜沧江边生活了 20 年。2014 年我组建了西双版纳泰象陶团队,探索新傣陶的创作,工作室就在江边,距离江水只有 200 米。江是水的汇集之所,水的汇集形成了自然之力,对一个制陶手艺人而言,这条伟大的河流就是一台力大无穷的球磨机,把汇入江中的砂石打磨成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数不尽的沙粒,成为母亲河留给两岸人民的礼物。
工作室对面,有一个已经消失的村落——曼勒。旧时的曼勒,家家户户制作陶器,匠人将江沙掺入陶土制陶,制作出耐烧、耐用的生活陶器,为农耕文明背景下的百姓们提供了高品质的生活。我的创作方式也和曼勒匠人一样,从江边取得江沙掺入陶土,将这条大河的力量注入陶器之中,让使用陶器的人感受到这份力量、朴拙和自然之美。制陶很累,而新傣陶的创作需要新材料、新工艺、新理论。新的工作方式往往与失败相伴,一个月的制陶入窑后发现全军覆没是常有的事,面对资金的压力和团队的质疑,每走一步都需要逾越各种现实困难。工作室创立之初,每天傍晚,趁着晚霞漫天,我在江边散步,一边遛狗,一边在江边捡拾鹅卵石,一天的辛苦与劳累才能得到了释放。澜沧江奔流不息的力量给了我很多轻松与愉悦,也给了一个手艺人坚持的勇气。
古老的傣陶工艺在他的带领下获得了新生杜鹃林间的湖泊。
2018 年,我带着用澜沧江江沙作为原料的粗陶去了埃及,与采用尼罗河沙土制作的古老陶作相遇。地球上的两个纬度、两个时空、两种文明背景下的新旧器物,质感上竟然有如此的相似之处。每一条大河都孕育了伟大的文明,每一条大河都慷慨地恩赐两岸的人们,给予了人们所需与所求。受到开罗博物馆古老陶器上蓝釉的启发,我将澜沧江沙作为配方配入釉料,得到了我心仪的一抹蓝。我将这款蓝色之釉命名为“西双版纳孔雀蓝”,以此方式致敬大河的赐予。
章朗村在中国地图上是个不起眼的名字,这个被森林环抱的古老村落已有千年历史,章朗新寨、老寨、白象寺、白象寺佛塔、竜林、环绕着章朗村的森林和巨大峡谷,我再熟悉不过了。
10 年前,我骑着自行车来到章朗进行西双版纳民族民间工艺调研,第一眼见到章朗村的风貌便知此生难忘。寺庙的穿着袈裟瘦小的小沙弥,村口密密麻麻紧挨着的粮仓见证了村民对粮食的珍视,刀耕火种依然是章朗村水稻种植的重要方式,被收割的每一簇稻谷都要被高高地举过头顶,以感恩上天的馈赠。每年的苏玛仪式是村民为家里的饭桌凳子安排的,以表达对物的敬意 ;每年开门节那一天,白象寺总是被村民采来的各种小野花包裹着,装饰着,成为一座满是野花的山村寺庙……
这份美好,异乡人是不会知晓的。当我在城市待得太久、生活变得千篇一律、陷入失去创作方向的焦虑中时,章朗村就像我的世外桃源,让我能在与自然的亲近中获得平静和启迪,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外号“章朗青年”。
雨林中生长的魔芋在花凋谢后,会结出颜色艳丽的果实。
带着摄制组嗅着古茶的香味越过南糯山,闻着稻花的香味穿过勐遮大坝子,我们来到山脚,山的上面,就是章朗村。森林,是古人采摘野果或野菜的地方,也是男人的狩猎之所。西双版纳世居的少数民族共同将森林看作祖先来的地方,也相信森林是最终的归途。去世后的人们都要被安葬在森林中,祖先的灵魂与森林同在,森林就是“巴肖”(天堂之所)。
安葬着祖先的森林被称为“竜林”,每一个村落都有一个,每一个勐就有更大片的竜林。竜林在村民眼中是神圣的,竜林里的树木挺拔于灌木丛中,粗壮又高大,周边植被总是幽暗而潮湿。章朗的竜林在白象寺的下方,紧挨着进出章朗老寨的水泥小道。小心翼翼踏入竜林,象耳芋的叶片上被叶甲咬出规则的圆形孔洞,魔芋有着蟒纹图腾的茎和火炬状渐变色的果实,地衣在树干上留下皲裂纹的绿色点缀,树舌即便枯萎后也能保留天鹅绒一般的质感……
感受不同植物的肌理、色彩、图案、生命在四季的不同变化,为我在未来的陶器创作中带来无尽的灵感。对着肌理拍照、用箩筐收集落到地面的枯枝与叶片,我内心难掩激动,和祖先们第一次发现这些植物一样,我收获了雨林的馈赠。
热带雨林中,植物丰富的肌理和纹案是傣陶美学的天然参考。
我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傣陶的传统器型和纹样上,将其重新整理设计,取得了很大突破。渐渐的,这些外在符号化呈现方式已经很难满足我的创作需要。自 2018 年起,我开始突破传统制陶方式和观念的束缚,把注意力转移到西双版纳本土材料上。茶山之土,江河之沙,植物之叶,无一不是我关注的对象,用大象粪便来烧制釉料成为我新的研究方向。
大象,是西双版纳的一张名片。对于生活在西双版纳的人来说,每个人心里都有几个和大象有关的鲜活故事。远古时代,象是傣族先民的战争利器和农耕助手。傣族先民崇拜大象,把象的形象广泛运用于建筑、艺术、文学等各个领域,传递着敬畏自然、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哲学。
怎么呈现和延续象文化,把自然中不同物种之间的紧密关联具象化,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。作为陆地上最大的食草动物,成年大象每天需要进食 200 ~ 300 公斤植物,它的消化系统不佳,只有 20% 的食物能被消化,其余的经过简单消化后被排出。西双版纳的雨林为大象提供 100 多种植物,捡拾回来的粪便经过晒干、过筛,再用清水反复淘洗之后烧制成灰,与长石或泥浆调配,制成出不同配方的釉料,陶坯上釉后,经过高温烧制,就能得到理想的釉面效果。大象灰釉基本不含重金属,干净环保,灰釉中又富含各种微量元素,烧制后可以呈现丰富而自然的色彩变化,用灰釉制作的陶器古朴耐看。
浩荡的澜沧江穿过西双版纳的茫茫雨林,雨林与大江相互滋养,孕育出众多独特的物种,也孕育了文明与艺术。我的灵感和制陶的材质,无不来自自然。我把工作室从城市中心搬到了距离自然更近的村子里,继续创作和烧制具有西双版纳地域特征的柴烧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