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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象花垣——永绥回忆录(二)

2018-04-04 10:47:27

1949年的春节过的很一般,人们还是以老习惯杀猪宰羊大吃大喝,互相拜年,恭喜发财来欢度春节。山沟沟的老哪里知道北平解放了,平津战役结束了,,。消息闭塞的山城小县,根本不知道国共两党正在打仗,更谈不上谁胜谁负的问题。正月初五,有的店铺开张营业,没有任何通知, 、 金圆券。市场以物易物,小生意以大米为基准,买一斤盐要几斤米,买一尺布又是几斤米,大生意以桐油、光洋(银元)为基准。用金圆券时,市场上难得见到一块光洋。纸币作废,马上就出现大批光洋,好像一夜之间袁大头从地下冒了出来。买小件东西就用铜圆(铜板),这比用米交易又方便一点,纸币作废给城市商人带来不少损失,哪一家都有一点现金,银行存款一律作废。银行职员都不来上班,大门口还是有两个带枪的卫兵站岗,金库里全是纸币,值钱的东西早就不知去向,当权者大发国难财。金库大门是敞开的,小孩子只要给门岗三、两皮烟叶就可以去金库里扛出两捆金圆券,都是未开封的新票子,孩子们扛了出来叠玩具。新票子印刷的很漂亮,纸张又好,老用来糊板壁很好看,就像当今的壁纸。

正月十五照样烧龙灯、闹元宵,没有什么异常现象,不过乡下土匪闹得凶,城里人不敢到乡下去,赶场的路上也有挨土匪抢的。寒假结束,学校照例开学上课,看来很平静。上课两周,街市上开始“闹风潮”。突然街上行人从西向东跑,几个小时后又从东向西跑,街道又狭窄,人们急奔连喊带叫,十分恐慌,店铺赶快收摊子上门板,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跑来跑去,问不出原因,跑的人只说:“看见别人跑,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才这样急跑,我也只好跟着跑。”有时某人有急事在街上跑几步,马上就带动一郡人瞎跑,人越裹 越多,当地人叫做“闹风潮”。起初一天一潮,后来发展到一天三、四潮。学校也停课了,学生各回各家,老师也不上班了。没事干的时候,我也到 街上去走走,赶上几次闹风潮,开始有点害怕,多碰上几次也就不害怕了。这不过是人们的恐惧心理,听到一点风声就害怕,往家跑,路上人多,以诈传诈形成风潮。这一闹还是在人们 思想中产生很大的精神压力。

农历二月十五日,南门外响起 枪声,又造成一次大潮.我们一群孩子赶往枪响地点看个究竟.看见一个壮汉躺在南门外乱坟堆里,痛苦地哼哼,口中念念有词:“多谢你们了,做个好事,喊警察来再补一枪,我实在疼得很哪!”他不断重复这句话,脸部表情十分痛苦.该壮汉穿一件很时髦的呢子大衣,看来不是一般贫民.背上挨了一枪未中要害还不致伤命,如果有人抢救,还能活过来。不一会儿,城里来了几个穿黑衣的警察,给他补了两枪,两腿一蹬,再也不哼哼了。尸体还未凉,谢三麻子赶来剥下那件呢子大衣,补了三个洞就穿将起来。马上就传出死者的身份,该壮汉是城西三角岩一位保长,可能是进城来“探水”的,碰到警察,心中有鬼,撒腿就跑,被枪击中。打死一个人本不算大事,但老预感到要发生大事了。

县城有保安大队、警察局和一个武装大队,汉阳枪、土夹板加起来共有400多条枪,还有几挺轻机枪。在人心惶惶,学校不上课、商店不开门的气氛中,公家贴布告,任命警察局长刘启诚为城防司令,贾凤昌(贾辣子)为警察局长,的以为布告一出人心便会安定,且不知老另有一说:“时局稳定要什么城防司令?定是要打仗了。” 

农历二月十八,天空晴朗,难见的太阳也出来了,早春二月,太阳一出便可以穿单衣了。上午十点多钟,城防司令身着军装,头戴大壳帽,身背子弹带,手提剥壳枪,雄赳赳、气昂昂,身后六个卫兵全副武装,也算威风。走出城的东门,一路视察、宣讲,表示决心,一定要保卫安全。走到龚家巷路口停了下来,发表演讲,声嘶力竭,高声言讲,唾沫星子飞出三尺远,声言城防武装如何强大,土匪不敢来,我们手上的家伙是吃素的吗?尽可安居乐业,莫信谣言,土匪不敢打到街上来的。司令演讲时我就站在他对面不过五尺远处,话语听得清清楚楚,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司令。讲完了话,进入龚家巷,不知又到哪里演讲去了!可是,这位司令走后不过二十分钟,东门外望城坡枪声大作,城东山头上插上几杆旗帜,山上有人在跑动。我帮着父亲把大门顶死,还没想好往哪里躲藏,枪声就响到身边了,砸门声自东而西,很快漫延过来。顶好大门就向后门跑,一家四口人,谁也顾不了谁,都吓懵了.打开后门向园圃里跑去,不远处公路上站满了攻城的匪兵,他们大声喊叫并放了几枪,于是我们又往屋里跑.妈妈躲进了柴草房,我和父亲躲到厕所里,心想这地方又脏又臭匪兵不会来。立足未稳,只见两个20岁上下身穿便服、腰缠子弹带的匪兵,各端一杆上着明晃晃的刺刀,对准我们父子俩,大声叫:”有没有兵?”我们回答没有兵,他们就跑出去,砸下一家大门。

这两个匪兵走后,我们心里稍稍安定一点,想起来找家里人,妈妈从柴草房里走了出来,弟弟不见了,又不敢高声喊叫,只好等着。直到天黑弟弟才跑回家,讲诉他的经过:“匪兵刚砸大门大家都往后园跑,对面公路上土匪又喊又放枪,我也慌了神,没了主意,跟着邻居大人跑,看见一个大木桶倒在地上,头就钻了进去,还有大半截身子露在外头,不敢动,耳边枪声就像过年放鞭炮。等到天黑枪声稀落了,才敢钻出来跑回家。”一家人见面也算幸事,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
土匪挨家砸开了大门,紧接着就是背背篓、挑箩筐的“篓箩兵”进屋抢东西,好东西自然抢走了,就是破衣烂裳、破絮烂被都塞进箩筐、背篓带走了。不久就看见火光冲天,有人在大街上高声喊叫:”快出来救火呀!”我壮着胆子走到大门口,只见大街上、屋檐下站满了土匪,只有几个拿枪的,八成以上是拿柴刀、扁担、挑箩筐、背背篓的,五成以上都是见过面、县城周围的农民,有些人正在砍柴、烧炭,双手黝黑、脸上的炭灰都来不及洗,就随匪兵进城“打启发”来了。这伙人见甚么都抢,老哪里敢反抗,随他们拿吧,只要保住命不挨打就行了。我家对门是一家糖果点心铺,小本经营,铺面看起来热闹,瓶瓶罐罐的,其实不值几个钱。匪兵端起装点心的玻璃罐,吃完了点心就将玻璃罐扔到地上,当啷一声摔个粉碎,店主求他们留下玻璃罐,那些匪兵恶狠狠的骂道:“把老子惹急了,连房子都给你烧了。”店主只好看着他们为非作歹。有几家男主人出来关心一下形势,不远处有一处房子被点着了,大火熊熊,有人喊救火,开始那些匪兵还不管,一心抢东西,看看人越来越多,真要去救火,一个端枪的家伙舞动着枪大声喊道:“不许救火,火是我们放的,你们再闹把你们房子也烧了,不许出来,各回各家。”我可看清楚这伙匪徒的嘴脸,恶得很。人不许出屋,大门不许关,匪兵随时进屋抢东西。

原来他们要烧的房子是城防司令一个亲戚的家,上司交代在大街的左边,这伙匪徒也不问面朝东还是面朝西,正好反了方向,烧错了人家,可见他们杀人放火是何等草率。火势甚猛,幸好无风,火势未漫延开来。

匪兵放火未灭,城东门口民房又被城里守兵点燃了。据说攻城匪兵沿着街道屋檐下向城门楼子靠近,到了城边,入室登楼,趴到房梁上,距城墙上的守兵不过十来米,开枪射击伤了几人。于是城墙上守兵扔出火把点燃民房。东门城墙与民房只隔一条小巷,不过五米远,战前并未通知老拆除城边房屋,打起仗来放火便烧,老只好任其宰割。木房座座相连,这把火一烧,蔓延十几户人家,直烧到关庙有高墙隔断,以下各户才得幸免。城东门烧民房为了摆战场,城西门照方抓药,城门周边的民房一概烧光。 

我担心匪兵放火烧屋,躲在屋里观察动静,从门缝看到打启发的喽罗兵,大箩小筐地运送抢来的东西,并互相传话:“城里兵冲出来了,快跑呀!”只留下几个拿枪的匪兵断后。喽啰兵跑光了,带枪的几个匪兵低声传话:“快撤呀!没子弹了。”不一会儿,匪兵全跑光了,街上静悄悄的,没有一个人,看来今天不会再烧屋了。又过了一个多小时,城里出来二十几个兵,端着,沿着街道屋檐下左顾右看像做贼似的, 慢速前进,齐声叫喊:“冲呀!冲呀!!”这喊声一是壮胆,二是给对方打召呼:“我们来了,你们回避一下吧!”从城东门口走到闸子门,未碰到一兵一卒,未放一枪,完成了打冲锋的任务,这些敢死队便成了司马懿的兵-后队变前队,撒腿就跑,躲进城里去了。这叫做“打冲锋”,出来转一趟,每个兵发一石稻谷。

第二天,二月十九日,城门仍然紧闭,上午十点多钟,大量打启发的喽啰兵在带枪匪兵的掩护下,涌向东门外正街,挨家挨户抢东西,带枪的兵更少了,东门外的住户穷人多,几家有钱人打仗前投亲靠友搬进城去了。打启发的人翻来搜去都是些破衣烂衫,锅碗瓢勺。总不能空手回去吧,就连灶台上的旧锅也抠下来顶在头上搬了去,碗,盆,油壶,盐罐一并收了去。到了第三天只有破鞋、烂袜可拿了。有几家文化人在大门上贴张白纸,上书“损失一空”四个大字,表示屋里没东西可拿了。这一招刚使出来却是管用,喽啰兵以为是某上司的关系户,也就不进屋搜东西了。邻居见这一招灵,也贴上“损失一空”的条子,一个大门上贴好几张,不到半天功夫“损失一空”贴满全街。打启发的喽罗兵才知道上了当,管你贴什么条子一概无效,照抢不误。各家各户不许关大门,关大门者以抗拒搜查论处,放火烧房子。如此昼夜敞开大门,轮番搜抢了七天七夜,连一块破布头都不留下。 

我家邻居本是乡下人,娶了一个街上老婆,此妇人十分厉害,又会做生意,说话嗓子大,爱骂人,有几分力气,丈夫也怕她。她与匪首有关系,打起仗来她就特别紧张,开战的第二天她就疯了,大喊大叫,又哭又笑。开始以为她是装的,可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,在街上跑,才相信是真疯了。打完了仗疯病慢慢地好了,谁也说不清是真疯还是假疯。 

攻城匪兵单凭几杆土夹板、汉阳枪是打不破石头城的,那些家伙是来抢东西的,哪个肯舍命打仗,他们在射程以外放几枪,造造声势。城里那些兵更加怕死,躲在城里不出来,就这样僵持了七天,城里大几千人没有水喝。北门有条饮水沟,将河水引入城内,够一城人饮用。战争一爆发,匪兵堵了水,断了沟,城里就没有水了。其实这个仗打起来 就像小孩子玩“过家家”,七天打下来,伤亡未超过十人,有三人还是老被流弹击中造成误伤,双方兵力根本未接触,玩那种“你退我进,你进我退”的战术,瞎放几枪图个热闹,造个声势而已。

攻打城东门及城南门的兵是本地乡下搜罗的乡兵,都是乌合之众。攻打西门的兵是从贵州邀请来的,这些兵头上包着印花布帕子,蓝底白花,腰间系一根蓝布带,大家都叫他们是“花帕子土匪”。这些匪兵比湘西土匪更穷更狠。永绥土匪邀他们来攻城抢东西,求之不得。西门城外的也是被抢劫一空。

开仗七天,打不进城,也不撤退。城里兵也不出击,相互僵持着。毕竟城里缺水,坚持不了了,派出四名绅士和平谈判,达成停战协议,以守城势力向攻城匪兵赔偿大洋若干,杀猪宰羊为礼品,攻城匪兵撤退若干里。匪兵吃了酒肉,得了赏钱,就算打了胜仗,班师回营。其实这些匪兵并未撤退多远,还在县城周围。贵州“花帕子兵”来永绥抢的是湖南人,得了甜头自然不肯回贵州,就在县城周围和乡下烧、杀、抢、掠无恶不作。苦不堪言。

乡兵头子吴某某在县城东门外有所住房,就在我家隔壁,这所民房四面高墙,当地人称“印子屋”,十分严实。 原来是一大户人家住宅,后代抽大烟穷困潦倒,把房子卖给吴家。二月十八日,城乡战争开始,街坊担心城里兵来烧吴家房子,连累邻居。乡兵走了,城里兵果然来了,他们撬开门,进屋先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了,不一会儿,又来了几拨兵,见东西就拿,这拨出来那拨进去,有些老也跟着抢。东西抢玩了就拆房子,两天功夫若大的房子拆的一干二净,不剩一砖一瓦。连柱基石、墙砖、石板都搬走了,看来城里这些兵抢东西比乡兵还麻利些。 

乡下兵撤走了,城里兵又来了,以什么商会、城防联合治安为名,挨家挨户收捐款,名义是保卫安全,每个大门面交两块大洋,小门面交一块大洋。东、西两城门外的住户刚刚被抢光,哪里还交得出大洋?收款队伍出动二十多人,有几个绅士模样的头头,其余都是武装警察,荷枪实弹,抖擞精神。打起仗来都是缩头乌龟,敛起钱来却是凶神恶刹。他们抢钱的手段与乡下土匪不同,不用进屋去搜,只伸手要,而且给你记在本本上。不交钱怎么办?先是伸士好言相劝,劝说词事先准备好了。劝说无效就动手抓人,如狼似虎的警察先施加一顿拳脚,再拿出绳索捆绑送到警察局“训导”。有这种手段哪有收不上钱的。老哪个敢进警察局?只好向亲友借贷,这一手比入户抢劫还厉害,前者是抢,后者是逼,从骨头里扎油。没过几天,又来收房屋地皮税、养兵费、子弹费……,名目繁多,不胜列举,敛钱手段文武兼施。

城乡暂停交火,各自招兵买马,充实兵力,紧张局势仍然存在,县城商家仍不敢开门经商,学校停课,乡下农民三五成群,集队上街卖柴买盐,市面萧条不言而喻。这年少雨天旱,入夏之后燥热难熬。我母亲患眼疾,双眼红肿刺痛,睁不开眼,又无钱买药,只得忍着。天气又热,心情紧张,时常传来土匪又要攻城的消息。一天三、五次“风潮”,生活无来源,真是在死亡线上挣扎。

又来了许多兵,都是穿便衣的,来自邻近保靖、龙山、松桃……各县的,都以头目姓名为番号。民间传来要打仗的消息,今天打下寨河,昨天打麻栗场,天天有仗打,县城被逼交款。农民经常挨抢,安全没有保障,又要照管地里庄稼,不能离开家。每到晚上大闺女、小媳妇由壮年男子保护住进山洞,天亮又回家干活。城里有亲戚的农民就把大闺女、小媳妇送到城里暂住,城里总不敢明目张胆抢人,我家邻居就来了几个避难的闺女,几个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,自己做饭,闲时也做些针线活,她们父母兄弟经常来看她们,送些柴米。

农历七月形势又紧张起来,乡兵又要攻城了,此时的城防司令换成了贾风昌,这个绰号叫贾辣子的家伙很厉害,名气很大,杀人不眨眼,不搞小偷小摸,而是拉队伍,抢大钱,押运鸦片烟,打过硬仗,后来表示改邪归正,在一个老将军担保下,放下屠刀,修身养性,家资颇丰.战乱开始,贾辣子当上了第二届城防司令,重披战袍又干起打枪舞刀这一行。他有许多难兄难弟,生死朋友,联络各路人马,在城外布防,要和乡兵在城外打一仗。与二月相同,一天几个“风潮”,乡下人往城里跑,城里人经历二月十八抢劫,惊魂未定,又认为乡下安全,拖家带口到乡下去避难。

农历七月中旬一天早上,天刚蒙蒙亮,我就起床打开后门,只见山顶上有旗帜晃动,人影奔跑,推测又要开火了。心神未定,远处传来枪声,没过多久枪声大作,犹如爆豆,越响越近,这时乡兵正在攻打天王庙、文昌阁。乡兵集中火力猛攻文昌阁,要把它当作指挥部。守城部队只想守城,文昌阁未当重点,只部署少数兵力,大部队布置在浮桥以西。守兵顶不住,败下阵来,文昌阁便成了乡兵的指挥部,这里居高临下,看得见全城地形。

我们全家商量好了,打起仗来就跑到河对门叫大湾的乡下躲避几天,免遭惊吓。枪声大作,我提上一个饭篓子,盛满了米饭和一碗酸辣椒。弟弟刚满十岁,只能空手跑,父母各背一背衣物、被褥,都是日常用品。母亲患眼疾,行动不便,还要背东西,实在困难,枪声越来越密,俩老在屋里转来转去,这个收一下,那个藏一藏,放心不下,难得离家。背起背篓正要出发,邻居两个老人求他们等一下,结伴同行,我们兄弟俩实在心急就先走了。我们过了河,船老板把揽绳一系上岸躲起来了,因为这时子弹掉在河里越来越多,文昌阁与磨鹰嘴互相射击,枪弹射程不够掉在河里。我和弟弟渡过了河,确实害怕。下了渡船就往河边小街里跑,这里房屋、树林都能挡挡子弹。又担心父母还没来,用心盯住河对岸,这时同船过河的一个壮汉,背个小包袱沿河岸小路猛跑,没跑多远就蹲下身去,双手抚着右脚,大声喊叫:“打着了!打着了!……”,看来他脚上中了一弹。没耽搁几秒钟,他又站起来一瘸一拐、又蹦又跳向路边隐蔽处奔去。

我心急如焚、火烧火燎地等待父母到来,看见他们连同邻居两个老人来到河码头,还有一个青年男子,五个人在河边喊了几声也没人去撑船渡人过河。我不顾一切跑上渡船,解开揽绳撑船过河去接他们,弟弟在我身后大声叫喊:“太危险了,你不能去呀!”枪声越响越紧,子弹落在船边水中,溅起朵朵水花。这一切都管不了啦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赶快把船撑过去,接父母过河。那年我未满十四岁,力气还小,一条二、三十人的渡船,撑起来有点费劲。不打仗的日子撑这条船还是有把握的,可是战火正紧,头顶上子弹嗖嗖地飞来飞去,说不害怕是假的,此时此刻只好咬咬牙,豁出一条命了。如果腿一软摔倒了,渡船就会冲下去,那就更危险了。渡船终于靠岸了,五个人上了船,我叫那个年轻人来撑船,二十几岁又是乡下人,比我力气大得多。没想到他上船后一头扎进船舱小棚子里,说什么也不出来撑船,他直打哆嗦,话都讲不清楚,双手抱着头,哭丧着脸。这样僵持下去,危险更大,这个孬种是靠不住了,我又拿起撑船篙子,把船撑过河。船还未靠稳,打哆嗦那个年轻人从船舱里嗖的一下钻了出来,蹿上跳板一溜烟钻进小街。他这使劲一蹬,船又离开跳板一尺多远,我妈妈本来就怕水,眼又睁不开,船身一摇晃,她上不了跳板。我再把船靠近跳板,使尽全身力气抱住跳板支架,让船稳当点,稳住了船又没法搀扶老人,搀扶老人船又摇晃离开跳板。正在为难时刻,弟弟从小街飞一般地冲了出来,站在跳板端头,把父母和邻居两个老人接上了岸。我系好缆绳,搀扶老人进了小街。说来也是奇迹,这么多子弹在我身旁“开花”,就没有一颗落在我身上,几十年后,我和弟弟回忆那一幕仍觉心惊胆颤。

过了河我们一家四口穿过小街绕过磨鹰嘴走进山路,上坡下坎,左弯右拐,头上烈日似火,身后枪声如爆豆,如果妈妈不害眼疾,她走山路是很麻利的,现在眼睁不开,我搀扶妈妈,父亲拉着弟弟,一步不敢停留,向“大湾”走去。

路程过半,我看见山路旁有一条两头蛇,大约有20厘米长,确实首尾各有一个蛇头,三角形扁扁的,只是太小了,蛇的眼睛和身上的鳞都看不清,它被太阳晒的蔫蔫的,在石板上蠕动。我听乡下人说过,有一种两头蛇,首尾都是头,不便爬行,是翻跟头前进的。我半信半疑,今天果见此物,真想看个仔细,可是背后枪声很紧,顾不上细看,只顾赶路。如果不是打仗,我会把它捉起来,仔细观察一番。

双方交火从天亮打到太阳偏西,枪声稀落下来,估计是肚子饿了,停战开饭。夜里很安静,想必是打累了,找地方睡觉去了。第二天一枪未响,原来头天夜里,攻城匪兵在夜幕掩护下全部撤走了,城里兵也不追赶。其实,头天枪声密集都是隔河放枪,双方都不敢冲过桥去,只想以火力压倒对方使其退却。西边战场在下寨河打响,也是以苗河为界,双方都不冒进。打了那么多子弹,总有几颗射中的,城里兵死的不多,伤了一些。于是把中山堂当作战地医院,当地有个中医,治外伤有绝招,他口念咒语,燃香点烛,化一碗“神水”,把“黄书纸”在神水中浸泡,粘贴在伤口之上,去痛、消炎又止血,一天换纸数次,十天八天伤口愈合,他还能在人体内取出子弹头,用什么药不肯传人,不少人看见他用土法治愈伤口。我见到一个兵,大腿上中弹,经他治疗,不到两个月,便可挑百斤重担。某女孩嗓子卡了鱼刺,痛苦不堪,各种方法用尽,皆无效果,请来这位土医,他面对一碗清水,念了一段咒语,这碗清水就叫“鸬鹚水”,喝了下去立马见效。这也算亲眼所见。

三天未响枪估计无事了,父亲担心家里被盗,还是要回去看看,妈妈眼疾未好,留下养息,我和弟弟陪父亲回家。走了一半路程,来到一个叫枫香树的地方,有一段平路,路旁一颗枫香树五个孩子都抱不过来,少说已有五百年的树龄,枝繁叶茂,巴掌大的三叉树叶无风的日子也轻轻地摇晃着,好像总在刮风,微风吹来,树叶沙沙着响,带来许多凉意。树下有一块天然大石板,至少能摆四张八仙桌,无论是挑担的、空手走路的,到了枫香树下,都会停下来歇歇凉。大树另一边是一溜陡坡,坡脚下便是大河,此处叫“竹篙滩”,水浅流急,淌水过河又不难。河对岸有一独家农户,种植周围田土,也是穷苦人家。这天我们父子三人,走到枫香树下,正想歇歇凉,只听到那家农户吵吵闹闹,又听到砸锅摔碗的声音。一位老太太哭喊着哀求留下她的牛,老太太牵着拴牛绳子不放手,抢东西的家伙急了,连放两枪,枪声在山谷里回响,老太太松了手,倒在地上,这家伙把水牛抢走了,还抢走一些东西,这些家伙都穿便衣,搞不清是匪还是兵,都一个样,兵匪一家欺压。听到枪声,我和弟弟很害怕,看来城里也不太平,兄弟俩劝父亲回乡下再躲避几天,害怕抢东西的那伙兵向我们开枪,这条路上只有我们父子三人。父亲还是担心家里出事,决定他一人回家,目标小些,我们兄弟俩不要走大路,爬“鸡公坡”进入密林,隐蔽性好,来不及讨论赶快行动。我和弟弟钻入密林就安全了,我们担心父亲的安全,妈妈见我们回来,未见到父亲吓了一跳,以为出了事。我们说明路上碰到的情况,妈妈更不放心,第二天一早我们兄弟俩又动身回家去看父亲。到了家见到父亲,家里也安全,可是这里情况无法告诉母亲,她还是悬着心。打仗的日子老只能提心吊胆的混日子。

城边不打仗了,我们都回到家里,又为生活发愁,我家以擀面条、弹棉花为生活来源,是为乡下人服务的,兵荒马乱的,湘西本来就是土匪窝,从二月十八城乡战争打响之后,小仗不断,特别是三、五成群的小股土匪,在乡下烧、杀、抢、掠,最恶毒的是抢妇女卖到龙山去,解放前龙山地区普遍种植鸦片烟,为对抗铲烟,他们组织武装,一户一枪,子弹又充足,男女老少都爱抽鸦片烟,吸毒者影响生育,为继承香火,男人三妻四妾,仗着钱多,高价买外县妇女为妾。战乱期间,小股土匪就在乡下捉妇女,押到龙山去换鸦片烟,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妇女,都捉了去。一个乡下姑娘不过十四、五岁,到邻居家避难,早年丧母,其父在家种庄稼,还会用稻草造黄草纸,在农 村也算殷实人家,大家都叫他“纸客”,老实巴交的,与人家无冤无仇。 

社会乱了,让女儿在县城躲避一阵子,纸客三、五天上街来看女儿,送些柴米。忽然一天乡下来人报丧,叙述纸客遇难经过:“纸客是老实人,三十几岁,是个强劳力,庄稼人离不开田地,一人在家干活、看家。一天傍晚,来了四个土匪,手持大刀、梭镖,砸 开大门,搜抢一阵,能拿的东西都拿走了,纸客一人势单力薄,不敢声张,躲在厕所猪圈后面,不敢出声,隐避很严。四个土匪抢了东西还不满足,又去猪圈捉猪,纸客害怕的发抖,遮盖物微微颤动。一个匪徒用梭镖向颤动处戳了几下,一梭镖正戳中纸客腹部,他痛苦地大叫一声,没想到歹毒的匪徒又在纸客肚子上戳了两梭镖,见他肠子都露出来了,必死无疑,这才扬长而去。纸客捂着肚子忍疼走到邻居家里求救,亲友们闻讯赶来,请乡医治疗,终因失血过多,伤口感染,一命归天。可怜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汉子,不惹是非、与世无争的农民招此噩运。噩耗传来,独生女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,周围无不为之落泪。这个闺女一边大哭一边往乡下跑,几个亲戚都拉不住,她要回去奔丧,大家劝说:“乡下太危险了,安全无保障。”这个闺女豁出一条命也要见父亲最后一面,唯一的一个亲人被杀害,她也不想活了。当街以头撞墙,只求速死。在众亲友劝阻下,总算止住一点悲伤,但她坚决要回去与父亲遗体告别,不然就撞墙自尽,与父亲阴间相会。众人只好答应,陪她回家送葬。没想到这一去,再也没回来,好几天后才传来消息,刚办完丧事,这位少女就被土匪捉走了,是死是活再无音信。

城乡两派势力,你联合这个,他联合那个,今天我打过去,明天你打过来,这个出面调停,那个出来讲和,兵来将往,一要军粮,二要光洋,一时间乌烟瘴气,都是来要钱的。还有那镇长、保长也趁机敛财。先说修碉堡吧,城外沿河要修若干碉堡,每家出一个工,三天轮一次,三升米顶一工,有钱人自然出钱, 由谢三麻子敛钱和镇长、保长去分赃。我家是拿不出钱的,由我出工,街上还有三、四个十几岁的孩子加上几个担水的、挑脚的穷汉子十几个人去修碉堡,城外几百户人家,出工的才几十户,其余都是给镇长、保长口袋里塞钱了。我们十几个修碉堡的劳工自然不服,消极怠工,磨磨蹭蹭,东门外的劳工除谢三麻子领班外,还有一个腰间插一把****的“监工”,凶得很。他隔几天来工地一次。干了十几天,一个雕堡不足一米高,监工急了,大骂劳工不卖力气。大家本来就有气,早上吃一碗稀饭要顶一天,肚子空空的,哪个肯卖力,有钱人都不来,穷人来了还挨骂,很不服气。其中一个壮汉站出来顶了几句,监工老羞成怒,拔出****指着顶嘴的汉子,让他跪下认错。这个汉子也不示弱,就是不跪,进一步辩道:“怠工也不犯死罪,有本事去打那些不来的人!”这一下把监工惹火了,动手来抓那个壮汉,并做出子弹上膛的动作,脸也气青了,硬要开枪打人。众劳工看势不妙,一齐向前,挡住监工。表面上劝架,实则是把监工推开。谢三麻子又掏出纸烟,递上一根,讲了许多好话,才把监工劝走,从此往后那个监工再也不来了。本来这是镇长、保长和谢三麻子捞钱的手段,哪里是修碉堡!只要能敛到钱,碉堡修不修何妨?这个监工前来堵塞财路,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,于是撤掉监工。搞了三个月一个碉堡也未修成,镇长、保长口袋倒是塞满了大洋。

街上 的兵越来越多,公房住满了就住老家,东门外住扎龙山兵,他们都是“双枪”:一杆捷克式,崭新的,子弹也充足;另一杆是栗木鸦片烟枪,老家伙,光溜溜的,烟土也不少,每人三、五斤,除自己抽之外还要卖大烟做生意。这些兵都是老临时组成的,一律黑色平江布对襟上衣,免裆裤,头包黑丝帕,土家族男子打扮,个个脸皮焦黄,眼圈发黑,眼窝塌陷,显然是吸雅片过量,中毒太深,连十七、八岁的娃娃也是老烟瘾。这伙兵嘴又馋,瞌睡又多。

阳历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早晨,小雨刚停,石板路还湿漉漉的,平时爱睡懒觉的龙山鸦片兵,今天起的特别早,打好背包,准备开跋。临走时还想打点‘启发’,抄点值钱的东西带走。半年来这路兵抢、那路兵派,哪里还有值钱的东西,几家显眼的店铺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,街面上乱成一团,哭声 喊声 叫骂声 砸锅摔碗声,此伏彼起。我家对面铺子里驻扎的几个鸦片兵,揪住老板拳打脚踢,硬说放在桌子上的六块大洋不见了,要老板赔六块大洋,店老板那敢拿这伙兵爷的钱,明明是砸明火,讹诈。店主的辩解是无用的,兵爷动手就打人,邻居都紧闭门户,不敢出来劝解。正在难分难解之际,一阵急促的哨声,队伍立即开跋,急急如丧家之犬,也不排队,乱哄哄的向河对面大山里跑去,这时候只恨爹娘少给他生两条腿。被讹钱的店主才得以解脱,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互相打听,问不出头绪,关门闭户坐等事态变化。

东门外的兵跑光了,住在城里的本地杂牌兵也向河对面大山里跑去,他们穿的破破烂烂,五颜六色,光脚的,穿草鞋的各式各样,肩上扛一杆破枪,腋下夹一床破棉絮,当地人都把他们称作叫花子兵。不一会儿,兵都跑光了,老也不敢出门,街面上十分清静。

中午时分,一个班的正规军,在街上巡逻,步伐整齐,威风凛凛。头一名班长手握,以下九人一色的三八大枪,最后一人扛一杆掷弹筒,一式的黄军装,大头布鞋,腰间扎着皮带,还有子弹带、手榴弹、水壶、饭碗、头上一颗红五星最为耀眼,,面带和气,也不讲话,只在街上巡逻,这队刚过去,下一队又来了,大人不敢出门,小孩子都出来看热闹。后来又有许多宣传员,。可是他们的北方话老听不懂,理解他们是好人。

,可老讲求实际,解放军来了,土匪跑了,不打仗了,千好万好,不打仗最好,老人们说的好:“宁做太平犬,不做战乱人”。可见老对战争的憎恨,对和平的期盼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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